图①:江西都昌多宝沙山。
傅建斌摄
图②:高少平(左)和黄曦勇(右)在劳动。
朱彼得摄
一
江西都昌县城往西半个小时车程,有乡名曰“多宝”。多宝乡是鄱阳湖的宠儿,浩渺的烟波紧紧环抱着这片热土,境内聚集着二十余万只候鸟。鸟群起飞时,与湖光山色相映,画面壮美。
汽车像风浪中的船只,颠簸于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开车的司机叫黄曦勇,是多宝乡水土保持服务所负责人。他双目紧盯前方,身体不断随车身被弹起。
“那是胡枝子,那是蔓荆,高大的乔木叫刺槐,数量最多的是湿地松。”后座的高少平仿佛一位尽职的导游,一路上向我介绍着道路两旁的植物。他是多宝乡水土保持服务所的前任负责人,现在都昌县水利局水土保持服务股助勤,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
我无法想象,三十多年前,这一座座丘陵,竟然是茫茫沙地。由于地质变迁、水力风力侵蚀、人类不合理经济活动等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秀美的鄱阳湖畔曾经卧藏着一望无涯的多宝沙山。沙丘群形成千沟万壑、起伏不平的地理地貌,面积达二十多平方公里,水土流失严重。民谣如是说:“风沙弥漫不见天,万亩荒沙无人烟。西边流沙塞河道,东边风沙吞良田。”
高少平在扳着指头数植物的种类,他熟悉这儿的一草一木,三十八年的亲密接触,一千五百多亩的山林就是他的亲人。
汽车在山顶的一块开阔地带停下来。推开车门,满目的苍翠与热浪扑面而来。黄曦勇憨憨一笑:“以前比现在更热,到处是沙丘,地表温度达到六七十摄氏度。”
我看到了一棵棵剑麻。高少平有点小得意:“这是我的主意,剑麻成活率极高,固沙效果奇好,山顶种植了很多。小心了,别碰着,容易伤人。”
我还看到了一棵棵匍匐于地的蔓荆,它们像一只只绿色的大蝴蝶,与沙地不离不弃。一边是万顷碧波的鄱阳湖,一边是翠绿无垠的山岭,湖山相依,构成磅礴的画卷。
万丈阳光下,高少平与黄曦勇站在山巅,亲密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二
1985年初冬,扛着行李的高少平从多宝乡集镇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工作单位——都昌县多宝水土保持技术推广站。眼前的情景让这位江西农业大学园艺系的高才生惊呆了,但见风沙肆虐,刚一张口,嘴里已经灌进了细沙,几间平房显得单薄而苍凉。冷风刺骨,高少平打了个寒战。
夜幕早早降落,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站长龚旺初将瓷碗递到高少平的手中。高少平一摸,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碗里是细细的沙子。
龚旺初笑了笑,从缸里舀了半瓢水,小心地倒进高少平的碗里,待高少平把碗洗干净后,他再把水倒回自己的瓷碗里。烧饭的师傅悄悄告诉高少平:水金贵着呢,得省着用。
桌上,只有一大碗炒辣椒。十几个人扒拉着饭,谁都舍不得将筷子伸向菜碗。从水保站去多宝乡集镇有七八里地,都是泥沙小路,往返全靠双腿。职工吃住在单位,很多人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大伙儿便自己动手种蔬菜,最易成活、收获最多的是辣椒。有时,巡山的同志撞见渔民打鱼归来,赶紧买上几条,让全站上下好好吃一顿。
在满是沙子的床上,高少平度过了到多宝工作的第一宿。
最让大伙儿痛苦的不是艰苦的日子,而是沙丘。他们使用传统方法拼命植树,手上有啥树苗就种啥树。谁知,杨树、杉树、檫树一棵棵栽下,很快,又一片片枯萎死去。瞪着依旧光秃秃的沙丘,大家一片沉默。
高少平坐不住了,他给母校的教授写信请教,通过站里唯一的手摇电话向县城里的同学求助。在龚旺初的带领下,职工们在房前整出一块地,供高少平摸索、试验。终于,他们从乔木中选择了湿地松、刺槐,在灌木中选择了胡枝子、蔓荆。这些植物开始成为多宝沙山的常住“居民”,绿色,一点点蔓延开来。远处的鄱阳湖渐渐被绿色遮掩,看不见了。
龚旺初的脸膛,开始染满了霞光一般,有事没事,他喜欢朝着山间那片绿吼几嗓子,信天游一样粗犷。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千五百多亩沙丘,全部穿上绿装。根据水保站提供的经验,县林业部门、多宝乡政府合力而为,打响了江南滨湖治沙攻坚战。
几乎与此同时,偷砍偷伐的情况此起彼伏。整治偷砍偷伐的行动,跨度长达三十年。
种树、巡山、防火、抗旱,这就是多宝水保站职工们的日常,每天周而复始。
一个雨天,副站长赵柏九得知有人到林间偷伐树木,当即骑着摩托车赶往现场。面对手持斧头的村民,平时瘦瘦弱弱的赵柏九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毫不畏惧地挡在湿地松前,用方言“命令”对方立即撤走,不可做违法之事。一场险情化解了,赵柏九却在返回途中遭遇车祸,门牙掉了,右腿粉碎性骨折,从此跛脚而行。
一个月夜,比高少平早半年进入多宝水保站工作的李爱民负责值班,在山间巡查时,他忽然听到林深处响起砍伐声。李爱民急了,又一时摸不清状况,他只好大叫道:“老乡哎,这些树是保护农田、改善环境的。别干违法的事,赶紧回家吧!”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远。
一个白天,随着一声巨响,刘家山村的村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村后的沙丘崩塌了半边,流沙夹杂着泥水冲进了十多栋房屋,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高少平、黄曦勇、赵柏九、李爱民闻讯而至。在现场勘察后,高少平提出:在沙丘方向建一座拦沙坝。说干就干,多宝水保站全体职工行动起来,一百多米长的土坝很快隆起,坝上广种胡枝子,坝外遍植湿地松。几年后,这片绿成为刘家山的“保护绿”,也是一张风景“名片”。
沙港郭村、绍兴湾李村、垄子埂也是沙丘治理的直接受益者。多宝水保站建立的防护林,为这些村庄构起坚固的绿色屏障。风沙,渐渐被驯服了,日子,越过越甜。
事实胜于雄辩。偷盗树木者逐年减少,砍柴者销声匿迹。每年元宵节,附近的村庄忘不了多宝水保站,一支支舞龙灯的队伍自发走进来,送上村民们的真诚祝福。
2022年10月,刘家山村举办祠堂落成典礼,赵柏九、李爱民作为多宝水保站的代表,被乡亲们请到了上席。
三
如火的八月。“都昌县多宝水土保持服务所”门前,耸立着一棵高大的刺槐。高少平说,前几年水保站在机构改革中改为现名。他喜欢静静地在刺槐树下发发呆,四周蓊蓊郁郁的绿扑面而来。
院子里也充盈着绿,香樟、桑树、刺槐顶着绿冠,桃树、橘树、柿树挂着果子,一切安静祥和。会议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全省水土保持站评比二等站”,大伙儿都珍视这份荣誉。
高少平坦言,九江一所农校邀请过他任教,还有私营企业开出高薪三顾茅庐,但自己终究没有离开多宝。通过多年的努力,高少平被评为水土保持高级工程师,并成为江西省水土保持方案编制专家库专家之一。
黄曦勇说,自己的工资入不了在生意场上闯荡的妻子的“法眼”。但妻子啥也没说,买回一辆汽车,把车钥匙塞到丈夫的手中,说道:“回你的多宝吧,我懂。”
屋前的试验地一年年扩展。在植树的同时,大伙儿也种菜,南瓜、苦瓜、黄瓜、丝瓜挂满藤蔓。他们还买来黄豆、绿豆,挖开沙子,将豆子埋入,两天左右绿豆芽长成,三四天后黄豆芽可以上桌。
高少平喜欢《桃花源记》里的意境,他异想天开地想造一座桃花林。要知道,桃树想要在沙丘里成活,何其难哉。而令人意外的是,伙伴们竟然拍手赞成了。他们从几里外的寺前李村、马影湖畔挖起泥土,一担担挑回,在贫瘠的沙地上套种出二十多亩的桃树、梨树。每到春天,桃花红,梨花白;入秋后,果实飘香,与鄱湖渔歌一起构成多宝特有的情境。
为了改善多宝水保站的生活、工作条件,高少平接任站长后,号召大家自力更生,做出了多项尝试。他们利用工余时间养蚕,每个人扛着小梯子,拿着蛇皮袋和带钩的长竿子外出采桑叶。他们凑钱买来一千多羽鸡苗,先搞放养,后搞圈养,每天捡拾鸡蛋是大伙儿的幸福时刻。
说话间,李爱民端来一盘鲜红的西瓜,招呼我品尝。他说:“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甜着呢。”
瓜,的确甜。我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赵柏九,1964年生;高少平、李爱民,1965年生;最年轻的是黄曦勇,1968年生。他们,几乎都在这儿坚守了三十年以上。
蝉鸣不绝于耳,窗户透着绿。
高少平说:“我们都很平凡,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说句掏心窝的话,这一辈子交给了多宝的沙山,我很满足。”
李爱民则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从1995年以后,这里再没有年轻职工过来。我们快退休了,真心舍不得这块土地。”
黑黑瘦瘦的赵柏九忽然嘟囔了一句,大伙儿笑了,因为他说的是多宝方言。黄曦勇解释道:“老赵说,对这儿是真爱,真有感情。”
我沉默了。会议室里,忽然一片寂静。
临告别前,我们站在了那片试验地前。夕阳的余晖在陈旧的两层小楼上缓缓滑过。山风吹来,绿浪翻涌。我想,风也是绿色的。
“我一直有个梦想,在多宝建立青少年生态教育基地,让孩子们了解鄱阳湖,好好爱护我们的鄱阳湖。”凝视着无边的绿野,高少平眼含深情。
霞光里,有鸟群掠过林木,飞往鄱阳湖的方向。它们一定俯瞰到了,那一棵棵挺拔的湿地松,多么像多宝的治沙人。
一生一世,专心做好一件事情。许我一生,还鄱阳湖一山山翠绿、一村村欢笑。这就是高少平和伙伴们三十多年的平凡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