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圆明园内,工人正在清理湖中的倒伏树木。
半个多月以来,在圆明园遗址公园,一批特殊的“旅客”乘着电动三轮货车,从早到晚穿梭在园内道路上。
它们是树,树干被切割成段,树冠被堆放起来,从原来生活的福海湖畔、二宫门旁、涵秋馆内,去往园区西北角的一处空地,等待离园——那里游客稀少,人们走到附近的荷花基地,往往就不再继续北去。
5月30日,这些树在北京的一场大风中倒下。有的拦腰折断,有的连根拔起,圆明园很快发布了次日闭园公告,初步统计有100余棵树木倒伏,清运工作当晚就开始进行。
当天截至19时,在全城范围内,北京交管部门共处置了185起路树倒伏情况。
随着树木清运工作的推进,圆明园发现了更多倒伏的树,园方表示,截至目前,据不完全统计,数量有300余棵。
6月12日,圆明园内,会心桥东侧,原有的大柳树消失了。
当一棵树变成“一车树”
6月12日下午两点,圆明园遗址公园气温达到35摄氏度,距离石舫遗址不远处,5名工人戴着手套,齐声喊着“一、二、三”,把一截直径五六十厘米、长约1.5米的树干抬上三轮货车。其中一名工人说:“光这截被锯下来的树干,大概就有100公斤重。”
一个小时后,这辆荷载1吨的货车已堆满粗细不一的树干。它们曾属于一棵40-50岁的柳树,树干有些地方空心了。不远处,另一辆三轮货车上,枯黄色的树枝和树叶堆了一人多高。
现场一名工人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他们已经工作了10多天。5月30日当晚强度最大,一直干到深夜两点。
“园内倒伏树木清理难度确实很大。”圆明园遗址公园管理部副部长文兰最惦记的是“别影响游客”。她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圆明园是水景园林,道路窄小、曲折,石头和树木遮挡较多,很多地方大车进不去,不像人行道上的树,可以用叉车进行半机械化作业。在圆明园,70%-80%的倒伏树木都要靠人力锯断、搬运和装车。
5月31日,树木倒伏的第二天,文兰所在的部门全员出动清理园区。她抬不动粗的树干,就把力气花在细的枝干上,但仍然感到“特别费劲”。文兰的一名同事注意到,七八名工人为了将一棵直径60-70厘米的白杨树锯断、装车,干了整整一个上午,锯条都折断了。树干装上三轮车货厢,车头就被压得翘起来,需要有人专门摁住。
清理那些倒在湖里的树,难度更大。文兰说,圆明园福海边是树木倒伏的“重灾区”,不少柳树往湖里倒,泡在水里后树干会变得更重,工人要穿防护衣下水作业。6月12日上午11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观察到,涵秋馆附近水域有一大截树干,已被套上绳子等待上岸。
在占地5200多亩、植被繁茂的圆明园中,“倒下300多棵树”看上去影响不大。但自从刮大风那天起,圆明园遗址公园官方微信公众号的后台就开始收到关于这些树的留言。有人反映园内还有倒伏树木未被清理;有一位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的老师,6月1日傍晚专门到圆明园考察,写了一篇文章,呼吁对小区、公园、校园、城市道路上的大树、老树的生长情况进行风险评估,移伐危险大树,有针对性地更换树龄超过40年的柳树和杨树。
这条建议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在圆明园,一些树木倒伏、被清理后,树桩和树根还留在原处。文兰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如果将这些树桩下面的树根都挖出来,周围的路面、地砖都会受到影响。如果需要补植,还得对土壤进行诊断和评估,“工作量很大”。
6月12日,圆明园内,工人正在清运倒伏的树木。
被风摧毁是树的宿命?
“任何树都可能会被风吹倒。”在北京林业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张志翔看来,风吹树倒,是正常现象。这位城市绿化专家能连续说出一组案例:1988年,浙江8807号台风造成杭州市区超3000株行道树倒伏;1999年,9914号台风登陆,造成厦门市城区2.3万株行道树受损,砸伤行人3名;2013年,台风“菲特”登陆福建,刮倒宁德市区500多棵行道树;2020年,台风“美莎克”刮倒哈尔滨922棵树,近百台汽车被砸;今年3月,江西南昌遭遇强对流天气,红谷滩区1600多棵树被风吹倒。
由于历史原因,圆明园的古树不多,园中正觉寺内有一棵百岁古槐,5月30日被大风折断了一根树枝,工作人员立刻对其进行了特殊保护。其余倒伏的树,据文兰介绍,以柳树和杨树为主,基本上都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圆明园遗址公园建设之际种下的。杨柳是“速生”树种,“五十岁已经是老龄树了”。
北京环境科学学会科普工作委员会“城市生态学者”马庆宇介绍,速生树种能快速满足城市居民绿化、纳凉的需求。杨树是世界上生长速度最快的树种之一,一年生的杨树可长6-7米高,两年就能突破10米。柳树在栽种后的头3年会迅速长高,年生长量可达1米以上。
柳树能满足传统园林“桃红柳绿”的湖边造景需求,成为水景园的大家族。圆明园遗址公园园林生态科工作人员张志国提到,速生树种的根系比较浅,年岁一长,树干中空的现象就会比较严重。
马庆宇进一步解释,这些“速生的树种,天生就比较怕风”,其树芯的密度没有缓慢生长的松树、柏树那么高,强度、硬度和稳定性也更弱一些。
除了柳树和杨树,圆明园内也有一些不在湖边生长的榆树、泡桐和少量的柏树、槐树倒下,有的枝干折断、有的连根拔起。“我有个同事在圆明园长大,说40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树倒伏的场面”,文兰说。
马庆宇认为,自然界中的每一棵树,都难逃被风摧毁的命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一种自然规律。他解释,风中的每一片树叶都在承受压力,越是枝繁叶茂的树,其受力面积就越大。如果一棵树上有10万片叶子,大风刮来时,叶子承受的压力会传导到树干上,树干不够强大,就会出现“腰斩”的情况;如果树干足够结实,但根部不牢,整棵树可能连根倒伏。
他举了个例子,前者就像是将一根空心管插入土中,向其头部施压,空心管最终会从中间断开;后者则像一支筷子,因为躯干足够结实,头部受力会一直传导到根部,撼动根基。
5月30日的情况是,不光有大风,还有雨,当雨水附着在树叶上时,气流在树叶间穿梭的速率减慢,树叶更容易受力,树木“头重脚轻”的现象就会更加明显。北方冬天也有8-10级大风,但树木很少出现倒伏的情况,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落叶乔木冬季鲜有叶子,空气在树干间能很快流通,不容易给树木主干带来压力。
对于那些老去的、体质弱的、生病的树,在风雨中倒下,可以说是大自然的选择,马庆宇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它们占据了土壤和阳光,如果不倒下,新的树就长不起来。”
城市里,树的扎根空间
今年春天,文兰在圆明园种树时,发现挖出的树坑里有轮胎,“没办法,只能填掉,再找别的地儿种”。
在城市里,树木的生长环境,会受到更多因素的影响。往往一棵树看上去枝繁叶茂,但它的根扎得并不深。马庆宇说,在原始自然中,有些树种的树根比树冠层的两倍还要大,根扎得越深,树站得越稳,吸收到的养分也更多。但城市里的树,根茎的生长空间往往被管线和建筑设施挤占,土壤硬化还会失去养分。人工浇水、施肥后,树木即使根扎得不深,树干也能长得壮。
圆明园的湖边,与城市里的广场一样属于开阔地带,四周缺少遮挡物和支撑物。马庆宇解释道,风在开阔的15-50米空中“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可以肆无忌惮地向那些“高个头树”施压。这也是高大树木易被摧毁,低矮灌木反而无恙的原因。文兰也观察到,在园区远离湖边、草多灌木多的地带,罕有树木倒伏。
有的“遮挡”则给风助力。城市街道,大厦与高楼之间会形成“狭管效应”:当气流由开阔地带流入狭窄通道时,受到挤压会加速,导致风速增大。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楼宇间的瞬间风力可以超过7级,甚至达到12级。“风在‘狭管’里提速50%都是有可能的”,马庆宇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他进一步分析,城市里超过90%的树都由人工种植,树种往往较为单一,树种之间无法通过“合作”形成抵御风暴的屏障,马庆宇介绍道,自然情况下,矮的小灌木,中等个头的乔木,高的大乔木,一层一层互相依靠、互相支撑,就能分担风的压力、减缓风速,抵御大风。人工种植的树,一大片都是树龄相当、高度一致,很难形成抵御大风侵扰的层次网络。
实际上,树木的抗倒伏性一直都不是城市在选择树种时的主要考量因素,马庆宇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由于极端天气很少发生,城市建设初期更倾向于考虑树种的“服务性”。
他强调,阶段性矛盾并不意味着是非对错,未来,人们更有能力和财力的情况下,应当将更为复杂的城市生物多样性发展纳入城市建设的总体考量,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
人树共生
什么样的树适合与城市共生——张志翔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问,什么样的城市能和树共同生存。
2012年以来,我国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对植物的态度已经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装饰性”“服务性”,转变为将植物作为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来规划和管理。北京、上海在这方面都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截至2023年年底,北京市森林覆盖率达到44.9%,人均公园绿地面积达到16.9平方米,北京已成为直辖市中首个全域森林城市。
全球气候变化、极端天气更常见的情况下,城市需要增强树的抗倒伏性。张志翔认为,硬化的土壤不适合任何树木生长,可以在种植的时候将树坑挖深、挖大,或干脆不做硬化处理,留下一方自然的天地,让树木自由生长。在楼宇间的风口,要么就不种树,要么就种低矮的树;在人行道上,要选深根系的树种,同时考虑清理地下建筑垃圾,给树留下充足的扎根空间。高大树种的枝干,要加强巡视和修剪。电缆挂在树上,会增大树冠的受力,城市规划应逐步实现“电缆入地”全覆盖。
张志翔还建议,城市应逐步提高树种的多样性,这样能有效减少病虫害、提升单棵树木的健康水平,还能增强整体生态功能。
张志翔认为,可将本土天然分布的树种作为该地区的“骨干树种”,同时引入更多长寿的、能吸引鸟类栖息的树种,如银杏、松柏、柘树、楸树等。但他同时也强调,这并不意味着城市应将速生树种淘汰掉,“每一棵树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实现城市与植物的共生发展,很重要的是使城市的绿带之间相互连通。张志翔说,城区内水域、湿地和森林之间互联互通,城市和郊区之间的绿带也要打通。“湿地是城市的肝脏”,要和森林一起考虑。
普通人能为植物做些什么?张志翔认为,最起码的是不践踏草坪、不攀爬树木、不信手摘花。“树守护着我们,我们也要像朋友一样呵护它们。”
站在圆明园后湖的南边眺望,原来,湖对岸的柳树可以连成一条悠长的绿色“绸带”,如今,由于大树倒伏,“绸带”出现了缺口。湖边的会心桥,原本东西两侧都有一棵高大的柳树,大风过后,东边那棵柳树只剩下半个身子和光秃秃的枝干。
据媒体后来报道,5月30日下午北京市大部地区出现8-10级短时大风,其中,极大风速为37.2米/秒,达13级,位于丰台区千灵山。
“我听见树被风‘拧’着发出的声音。”在圆明园开了3年观光电瓶车的李师傅回忆,大风突然来袭时,车上满载13名游客,他当时想:“幸亏满员,否则车也得刮倒。”李师傅凭经验将车停在远离柳树和杨树的地方,安慰乘客:“不要紧张,千万别下车!”
那天,几辆观光车配置的对讲机一直在响,司机师傅互相提醒:“注意安全”“汇芳书院这条路被(倒伏的)树挡住了,不要过来。”
目前,园内通向二宫门、涵秋馆、三园交界处、福海、西洋楼遗址等地的主要道路都已经清理完毕,园方表示,预计在6月底,倒伏树木将被全部清理完。